四月五日清明节，有雨。半夜十二点住在莺歌的张远锡先生接到儿子从名古屋打来的电话：「爸，我拿到本因坊挑战权，下个月将向王铭琬争夺头衔。」张远锡一时之间眼眶发热，这个没有童年的儿子，忍受了无比的困厄与寂寞，经历了苦行与锤炼，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？ 　　去年获颁日本棋坛『千禧年新人赏』 　　这也是中国台湾棋史最重要的一天，第一次确定由两位中国台湾棋士争夺本因坊头衔。廿岁的张栩不仅写下了最年轻挑战者的纪录，如果获胜，更将改写他的师父林海峰所创下廿三岁名人的最年轻纪录，这场世纪之战将于五月十四日揭开序幕，沉君山正在努力要将其中一盘移师台北比赛。 　　张栩，林海峰的关门弟子、沈君山的义子、翁明显的干儿子，去年在日本五十三胜十二败，胜率八成一高居日本第一，因此日本棋坛特颁他千禧年新人赏的至高荣誉。 　　我打电话去恭喜他，虽然十年棋枰胜负的冷酷训练，早已喜怒难侵，但我知道他心中仍有波动，十年来无人可诉的寂寞苦楚，总在最荣耀的时刻袭上心头，回首十年学棋屐痕，深入骨髓的寥落，除了同行，无人识得。 　　初识张栩时他五岁，半蹲在椅子上下棋。小张栩眉清目秀，皮肤白晰眼汪汪，俊美斯文，有着极为早熟的冷静与沉默。大凡棋士行棋总有些无意识的小动作，赵治勋折一地的火柴棒、林海峰玩弄扇子、曹熏铉不断点烟、王铭琬自言自语敲脑袋。但是小张栩一上棋桌，脊梁打直，喜怒不显、表情不露、静若渊岳，给对手极大的压力，纵使棋困危局，也不见眉头轻皱，敌方识不破盈虚，策兵往往自乱阵脚。 　　沈君山、翁明显抢收张栩为义子 　　民国七十六年七月一日，我们安排了一场「老小神童对抗赛」，由沉君山授三子与当时才北港国小一年级的张栩对抗，结果沈博士一路溃败，中盘弃子，一脸错愕中又满心欢喜。张家爸爸当场提议拜师，一向自负的老神童双手直摇，认为此子未来不可限量，于是改收为义子，沉君山做了现成的义父，很是开怀，在应昌期围棋教育基金会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。 　　中环董事长翁明显听闻此事，也伸手一试，结果兵败如山倒，翁明显下了一盘「生平输得最快乐的棋」，于是也要做义父，与沈君山抢位子，在来来饭店席开五桌。后经协调，翁明显算「干爸」，收的是「干儿子」，台湾围棋从此「一个张栩，各自表述」，义父与干爸，各自名正言顺。 　　王立诚回国听到了「抢义子」美事，安排张栩下盘指导棋，王立诚愈下愈惊奇，竟然动了收徒之念，先征询了张家父母，返日就问了太太意思。 　　那年，九岁的小张栩已跻身台湾围棋十杰，获双十杯成人组亚军，林海峰返国，免不了安排一盘指导棋，那盘棋令林海峰震动。他说：「不是他的棋令我惊讶，而是他的人。」小张栩面对大国手，镇定如恒、声色不动，行棋步步凶险，眉宇内敛自如。四周观战人潮记者拍照，张栩目不曾旁瞬，棋危不惧、遇折不挠、神态不乱，林海峰看到和氏璧，动了琢玉念头。 　　拜入林海峰门下，将童年献给围棋 　　继「抢义子」后，又发生林海峰与王立诚「争徒弟」，林海峰视张栩为衣钵传人，带到自己家住，林师母为此事专程来台观察张栩心性品德。 　　民国七十九年八月五日，小张栩走进了东京林海峰家大门，将自己的青春关在门外。林海峰与张家父母约定：「没能成为职业棋士之前，不准来看儿子。」 　　小张栩从此过着围棋苦行僧的日子，言语不通，文化不懂，父母不见，只能用棋子压抑乡愁，日子中只有黑白，不见彩色。我去林国手家，张栩长跪玄关迎送客，林国手说：「想成为胜负大师，先要学会谦卑，长跪过的人才会掏空自己。」林海峰磨棋先磨心志，他要张栩学的不是自己的棋，而是自己的精神，负重、忍耐、厚实、待机，这正是「二枚腰」反败为胜的力量。 　　民国八十一年，第二届应氏杯在东京举行，林海峰带着张栩来观战。两年不见，他长高许多，却显清瘦憔悴，更加郁郁寡欢。张栩能有今天的成就，肇因于乖巧内敛的性格，但是他异于常人的不善表达，造成辛酸无处倾泄，林海峰识得他苦楚，有时会牵着他的手一起逛公园，仍无补于事。 　　张栩有次从报上看到大专杯的比赛消息，要中国台湾棋院秘书长陈国兴替他报名，陈国兴说：「大专杯是给大专生参加的比赛，你是小学生，不能参加，最近有项台北县长杯，你去下下看。」张栩反问：「我又不是台北县长，为什么就可以参加台北县长杯？」张栩的单纯，可见一斑。 　　曾下定决心与围棋告别 　　民国八十二年春节过后，东京冬雪渐残，张栩却无法等待早春，他敲了林海峰的房门：「林老师，我不下棋了，我要回家！」从此一个多月，完全不摸棋子，连一向钟爱的棋书也不碰，展现绝情决裂的决心。 　　张家父母气极败坏从台北赶来，林海峰只说了一句说：「尊重孩子的决定吧！」父母将张栩带出林家住进旅馆，多天劝说仍然无效，张栩决心要让自己的生命在此转弯。 　　两老无奈，只得带张栩去向林海峰辞行，林海峰神情平和，看到三年心血毁于一旦，忍不住连叹：「可惜！可惜！」 　　第二天一早，张栩醒来找棋盘棋子，原来昨夜他在梦中妙手连发，下了一盘好棋，想摆一遍。父亲严肃地对他说：「你连梦中都能下棋，你今生注定与棋结缘，我再给你两天时间想清楚。」张栩在旅馆苦思了两天，内心的交战，惊心动魄，不亚于盘上厮杀。两天后，张栩走出困局，重新轻叩了林老师家大门。 　　林海峰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回头，他告诉张栩：「这种事本来就要你自己想清楚，你的心情大家都经历过，都经历过。」张栩有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动，原来自己的心情转折，林老师全都懂得，林老师当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，可能比他更苦闷，这般惨绿的撞墙期，是棋士必经的磨练吧！ 　　破茧而出，石破天惊 　　张栩破茧而出，果然石破天惊，隔年即成为职业棋士，同年跳升二段，八十四年升三段，八十四年小张栩以一介四段写下全日本胜率第一的纪录，预告了一颗棋坛巨星崛起。 　　升上三段那年，张栩搬出林老师家，但是他常常回去，将自己下的棋摆给林老师看。民国八十五年，张栩读完了华侨中学国中部，他告诉林老师，不读高中了！张母非常反对，但是张栩说：「棋就是我的文凭！」这句话代表着他一生的誓言，今后的生命将完全献给棋艺，一种完全的、无怨的、专注的、燃烧的奉献。 　　去年，日本棋坛果然刮起「张栩旋风」，日本唯一主办的世界杯--富士通杯日本代表选拔赛，当林海峰、王铭琬、王立诚纷落败之际，张栩七连胜取得代表权。他在富士通杯过关斩将，尤其是十六强时两目半击倒大陆棋王马晓春，震惊大陆棋坛。 　　然后，他势如破竹，六连胜闯进棋圣循环圈，满怀信心要向王立诚棋圣挑战；五连胜打入本因坊循环圈；在名人赛预选也五连胜，剩一盘就进入名人循环圈，日本棋坛为之惊恐，将千禧年新人赏头衔送给了他。 　　藏锋于钝、养辩于讷 　　围棋是中国人发明，却由日本人发扬光大，韩国人称霸世界。但是近来已经看到希望，而「希望中的希望」是在日本的张栩、大陆的常昊、中国台北的周俊勋。 　　常昊是大陆棋圣聂卫平的关门弟子，大陆棋坛有「三条龙」说法，三人皆属龙各差十二岁。老龙聂卫平叱咤八十年代，中龙马晓春风云九十年代，小龙常昊是廿一世纪巨星。而周俊勋因天生脸部残疾，埋首棋枰，就读高中时就成为台湾棋界第一人，最近他被香港借将，就在张栩获得本因坊挑战权的前一天，周俊勋代表香港痛宰了韩国天王、第二届应氏杯世界冠军徐奉洙，轰动棋界。 　　沉君山有个构想，想找联电曹兴诚出钱，让张栩、常昊、周俊勋来个七番大赛，看看林海峰与聂卫平，谁的关门弟子厉害？ 　　张栩的童年，没有漫画书，没有电动玩具，如今获得喝采与掌声，几人识得背后辛酸？他患有花粉热，每年三至五月发病，这种体质本不适合激烈的搏斗竞技，张栩却以慕道的精神无怨无悔。 　　张栩藏锋于钝、养辩于讷，智思精纯，得之于静，这种行棋境界正是林海峰的翻版。廿三岁最年轻的名人教导出廿岁最年轻的本因坊挑战者，林海峰与张栩写下中国台湾棋史引人击节赞赏的师徒佳话。